那是一個時刻:安靜、出乎意料、又極其個人化——我突然察覺到一份從未命名的哀傷。那並非在輔導過程中或某個戲劇性的瞬間,而是出現在退修營裡的一個簡單金繼藝術活動中。前一天,我完成了一件陶藝作品。它令我專注,甚至感到滿足。我欣賞它的形態,畢竟是我親手完成的成果。

但到了第二天,當我準備親手打碎它、進入修復與重塑的過程時,一股突如其來的悲傷湧上心頭。我不想打碎那件作品。我已經開始懷念它了。
這個微小的舉動揭示了一個更深層的現實:人生中充滿著我們捨不得放下的事物——回憶、身份、關係,甚至是過往的自己。我們抗拒將它們打碎,即使它們早已不再完整、不再賦予生命。我們經常承受著未曾說出口的哀傷。告別熟悉的一切,總帶著無聲的痛,即使我們知道它們無法再繼續存在。
當我試圖修補那件陶藝品時,我體會到一個更深的教訓。我忘了,陶土的性質在一夜之間已然改變。原本柔軟、可塑、易於塑形的材料,現在變得堅硬而脆弱。原本連結緊密的部分,如今輕易斷裂。無論我多努力,也無法恢復它原來的樣貌。那已不是昨天的陶土了。
這一刻,蘊藏著深刻的意義:萬物皆變。材料會變,人會變,時間改變我們。而創傷,也改變我們——有時是瞬間的,有時是漸進的。受傷之後,我們已不再是從前的那個人。人之常情總想把一切修復如初,但現實卻不盡然如此。創傷的復原,不是回到「過去的模樣」,而是尊重曾經、哀悼不再、溫柔地迎接正在形成的新事物。

我曾一心想修好那件陶器,讓它回復原貌。但我終究必須放下這股執念。陶土如今有了新的本質,不再符合我原本的期待。於是,我開始用不同的方式重塑它。它變得不一樣,變得柔和、流動,像是一朵玫瑰,順著它當下的形狀,而非昔日的模樣。

這,就是創傷復原的樣貌。它不是關於完美,也不是要抹去傷痕,而是智慧地回應已經發生的改變。創傷不只是讓我們受傷,它也重塑了我們對時間、意義、記憶、身體、關係與自我的經驗。因此哀傷才會那麼深,不只是因為失去了什麼,而是因為整個世界看起來都不同了。
這段反思帶來一份安靜的確信:好好生活,就是尊重萬物的本質;看見並接受改變,溫柔地與之同行,並用所剩之物創造新的美。金繼的藝術不是隱藏破碎,而是尊重破碎,甚至將其美化。在創傷的復原中,這是一項神聖的工作。它提醒我們,我們的裂痕並非羞恥,而是充滿意義。它們是我們蛻變故事的一部分。
所以,讓我們珍惜一切仍完整的事物;當它改變時,讓我們真誠地哀悼;而到了時候,讓我們學習放手,並再次開始。
許棉文
加神溫哥華神學研究碩士學生